在少女的花影下 柯裕棻
有一種尋常的風景,看起來極不起眼,無聲無息的,一不小心就讓人忽略了它的靈光乍現,像那些話裡有話的時刻,說的當時沒聽清,之後也就無法意會什麼。這樣富涵意義的時刻每日在生活裡閃現,消失,閃現,消失。那些奇妙的剎那不會因為你的忽視而黯淡,也不會因為誰的凝視而停留,它們流螢似的散,煙花似的倏忽。有時候在看著它們的這雙眼底留下殘影,有時在心底。
台北街頭常常有一種青春的時刻,分外讓人會心一笑。黃昏五點,少年少女放學後各自成群搭公車或捷運,或回家,或補習,或閒逛,男孩自己一群,女孩自己一群,明明是穿著同一個校徽的制服,看起來卻是素昧平生,上車來也各自坐開。
女孩群的神態甚是倨傲,坐還是規規矩矩的坐,一手環腰,一手支頤,頭湊在一起講話,低聲細語的,眼睛望下。可是她們的眼神有一抹警惕和凜冽,不是擔心男孩子看她們,而是暗中瞄著男孩子的動靜。那睥睨的眼角餘光非常漂亮,她們絕不會和男孩四目交接,卻又全然掌控情勢,沒有破綻,一點也不失態。她們聊著不太重要的話題,每個人都自動扮演了一個角色,採取了一個位置,可她們不動聲色,只是準備著。從瀏海到裙角、鞋襪,準備著。
如果你不打算和她們交手,光看,她們算是順手送你一個漂亮的風景﹔如果你打算過招,事情就不簡單了。
那些男孩子沒有這樣精準的戰策,在這個年紀他們註定是較為慌張且不知所措的,他們的痘子比較明顯,他們的四肢不甚對稱,眉眼也不整齊。他們的眼神和笑容還沒有經過馴養,又直又鈍,像一頭天真的小獸。男孩子咧嘴笑著,相互推擠,明顯的按捺不住興奮,坐也坐不穩,話也說不清楚。
整車廂的人都心知肚明看這一幕,知道這一群男孩是甕中鼈了,根本不是女孩的對手。他們將會徹底的被馴服,他們會被弔著胃口,開始到女孩的班上去打聽,托人傳話,努力打電話或傳簡訊,在校門口或公車捷運站群聚著等,然後像這樣吃吃傻笑推擠彼此,直到女孩群中有人實在看不過去了,出來圓場說「你們到底要幹麻」,然後,男孩女孩就要開始長大了,他們就要體驗真正的愁苦和相思,他們會慢慢地失去現在臉上那種好奇張望迫不及待的神色。
突然,其中一個男孩子被同伴推擠出來,踉蹌跌到女孩邊,他紅了臉,吶吶地向女孩道歉,旋即歸隊笑著向其他同伴抗議,同伴們假裝沒這回事繼續嘻笑。女孩們慌了一下,確定這只是個小小的亂子,於是又若無其事地順順瀏海髮尾,繼續聊天。可是看不見的冰已經打破了,她們確定自己佔了上風,因此不再目中無人,她們憐憫地看這群天真小獸,彷彿初次發現他們的存在。其中一個兩手環抱胸前的女孩子,顯然是領袖,她個子最高,看來也最伶俐,冷冷開口了:「你們這樣很危險耶。」
開始了。全部的人都屏息。
被摔出來破冰的那男孩急忙指著同伴說:「不是我,是他們,是他們。」
女孩領袖說:「幼稚。」
男孩子起鬨了:「喔喔喔,她說你幼稚欸!」
女孩們一起瞪了一眼。半晌,雙方無話。破冰的男孩又被同伴推搡,實在不得已,潦草地對女孩說:「不好意思啦。」
女孩沒有再說什麼,這時候如果有人繼續和解,局勢大好。可男孩中另一個不太起眼的小個兒突然搶了話,酸酸的講:「哎唷,其實是心疼了啦。」男孩哄然大笑。女孩們沒有料到這個,覺得被耍了,眼神一變,一群人約好了似的全部背過去不理人了,只差沒啐一口。
旁觀者都在心裡輕輕嘆氣,哎呀哎呀,為了這句話,那男孩的希望又更渺茫了。下車的時候小個兒還沾沾自喜,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麼好事,他大概還是個快樂的孩子,還有幾年的悠哉歲月,女孩子對他來講還是揶揄取笑的對象,他還不明白這有什麼好在乎的。又或者,他其實已經都明白了,但是這長大的遊戲總是沒他的份,女孩眼裡沒有他,他無論如何也要插個話,沒想到卻搞砸了,因此他雖然笑著把自己撐下去,那笑卻是酸苦的,既是成長的酸苦,也是忌妒的酸苦。
破冰男孩的笑容也已經開始黯淡,朋友壞了自己的好事,棋局已殘,再不甘願也得笑,哎,他也許從此走上了嶺路斜崎的日子。他也許就回家去寫愁苦日記,甚至開始寫詩了。
男孩們下車後,車廂裏的人和留在車上的女孩一樣,微微地惆悵了。
在假日,離了上課和補習,青春的風景還更旖旎,更叫人低迴。台北郊區常見一種臨界的地勢,公寓住宅區後面不遠即是綠蔥蔥的小山,平常的日子裡有點荒涼,可是春天一樣有蝴蝶花鳥。就在這樣的地方,一對十五六歲的少年男女一前一後的在草地邊上沿著小溝散步,有模有樣。之所以不直接在草地上散步,大概是都會小孩的習性,怕荒草蚊子,怕沒有規劃的東西──沒有修剪過的草地恐怕比長大後的人生還更危機四伏些。
這想必是剛剛開始的約會,他們連手也不敢牽,連笑也很乖巧,各自沉浸在幸福的幻想中,各自迷濛地笑。男孩看來略長幾歲,也許是高二高三,著格子衫牛仔褲,走在後面的神情像是捧著一束花。女孩著桃紅短外套,白裙子,紮公主頭,帶著微笑走在前面。哎她怎能不笑,這完全是她自己細心盼想過的畫面。她不必回頭也知道,一切都是她要的場景。
那女孩怎麼看都像是國中生的樣子,一個長手長腳瘦伶伶的小孩,可是這無損她難以逼視的秀美,她是一個羅莉塔,一個極美極折磨人的靈魂正慢慢地成型,她正處於人生交界的模糊地帶,日後她的眼睛再也不可能如此既朦朧又清明,她的身體也不再如此曖昧於純真和挑逗之間。此刻,她帶著無堅不摧的笑容,她說要有光就有了光。
兩人走在小溝旁微微高起的水泥磚上,那磚很窄,踩起來不太穩妥。女孩一邊側頭向男孩說話,一邊注意自己的腳下平衡。到底為什麼要走那磚緣呢,真是太險了呀,是一種孩子氣無心的表現呢,或者此時也許是她十五年間最大膽的一刻,這是她的賭局,她要是跌了,男孩最好適時扶住她﹔萬一沒有,那就是這個春天的原野辜負了她,平白浪費了她的桃衣白裙。
突然間她晃了晃,男孩子伸手去扶,她自己也張開雙手維持平衡──這一剎那她像一樹櫻花一樣抖擻盛開,在日光下絢爛地伸展四肢,這天地是她的,全都為了她而存在。蝴蝶花鳥男孩荒草,陽光,以及路人。
女孩下了水泥磚,兩人相視一笑。眼神交接,手卻放開了。像在侯孝賢的電影裡。
人生不如一行波特萊爾?哎,這青春,恰恰的就是一行波特萊爾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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